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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走在刀口上”的职业,艾滋病犯人的监狱医生

时间:2019-07-13     【转载】   来自:新京报

云南建水监狱医院院长唐顺保.jpg

云南建水监狱医院院长唐顺保,去年被查出胆囊癌,结束治疗后又回到监狱医院上班。新京报记者 吴江 摄


    云南首批集中关押收治艾滋病服刑人员的试点单位,建水监狱的第八监区,集中关押了400多名艾滋病犯。有病犯企图自杀,血液溅入医生的眼睛。有病犯在转运途中抓伤了医生的皮肤。医生们尽力了,可是病患一个接一个死去。很多人的腿是黑色的。他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,是“刑期比命长”。这是云南建水监狱医院的39位医生,长期面对的病人。作为云南首批集中关押收治艾滋病服刑人员的试点单位,建水监狱的第八监区,集中关押了400多名艾滋病犯。


    有病犯企图自杀,血液溅入医生的眼睛。有病犯在转运途中抓伤了医生的皮肤。医生们尽力了,可是病患一个接一个死去。十几年来,这些旁人看似惊心动魄的场景,不时在建水监狱医院发生。院长唐顺保和医生们,也被称为“走在刀口上”的职业人。


    他们的病人“刑期比命长”


    刚到建水监狱第八监区工作时,狱警尹涛内心受到了极大冲击。“人间没见过的惨状都见过了,很多罪犯有过吸毒史,吸毒导致的血管硬化会逐步将血管堵塞、损坏,很多人的腿都是黑色的,晾在那里一直腐烂。”2008年,建水监狱成为云南首批集中关押艾滋病服刑人员的试点单位。2000余罪犯中,有400多名艾滋病犯关押在第八监区。


    建水监狱医院的医生们,承担着医治艾滋病犯们的任务。这里收治的艾滋病犯,70%有过吸毒史,其中很多以贩养吸,获无期徒刑。许多病犯在收监体检时才得知自己患病,从一开始的震惊、暴躁,到接受,经历服药治疗、发病的反复,有的甚至在监狱走完自己的一生。“刑期比命长”也成了第八监区不少病犯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。


    医生们要尽量从正面做工作,还要讲求策略,减少病犯的抵触情绪。平日里,医生们会宣传艾滋病相关知识,每周上课,每月不定期找病犯谈心。做起来并不轻松。大部分艾滋病潜伏期8-10年,到了发病期,肝、肾等器官会衰竭,身体也加速衰弱。“潜伏期未见异常的病犯看到发病期的病犯,很可能会造成冲击,产生负面情绪,我们会进行心理疏导,用治疗成功的案例鼓励他们。” 建水监狱医院教导员范云富说。


    “我们会从医疗的角度介绍治疗情况、成功案例,以及目前世界范围内艾滋治疗发展到哪个阶段、用什么药、怎么阻断,让他们清楚情况,也能打消他们的紧张情绪。”范云富说,“我们还会和社会力量合作,请专家学者做讲座。在艾病监区,也会提供个人的心理咨询和团体辅导。”


    “镇住”绝望的病犯


    绝望和病痛,让有的病犯拒绝治疗。即便医院严格遵守“发药到手,看药到口”,但还是有病犯偷偷把药攥在手心,或者把药含在嘴里不咽下去。院长唐顺保,是能“镇住”他们的人。


    “我告诉他们生病也要注意(身体),不能破罐子破摔。”唐顺保的父亲就是医生,他从小受到熏陶,就想行医救人。1980年,电影《戴手铐的旅客》风靡,影片中机智勇敢、身手矫健的公安干警形象让他对警察这份职业,也多了些渴望。1989年,唐顺保从云南中医学院毕业,到了建水监狱医院,医生和警察一肩挑。


    “镇住”病犯,唐顺保的方法是鼓励。“医生说我只能活3个月,你们看我这不过了10个月。” 为了鼓励病犯接受治疗,他在交流会上向艾滋病犯分享自己对抗病魔的故事。去年8月,唐顺保检查出胆囊癌。自己就是医生,他毫不含糊地讲这病“恶性相当高”。不到一年,唐顺保瘦了32斤,原本体型适中的他,现在显得尤为瘦削。工作服尚未做新的,所以穿在身上看着尤为宽大。到今年5月6日,唐顺保经过了6次介入治疗。身体尚未恢复的他在家实在闲不住,回到了工作岗位。


    在建水监狱医院,不少和唐顺保一样,同时担任医生和警察两个角色。这意味着,他们的工作中要同时兼顾管理和治疗。用范云富的话说,病犯首先是一名服刑人员,要接受劳动改造、教育改造,其次是艾滋病人,还要接受诊疗。“就医是权利,改造是义务。”


云南建水监狱医院院长唐顺保在为艾滋病犯诊疗.jpg

唐顺保和另一名医生在为艾滋病犯诊疗。新京报记者 吴江 摄


    职业暴露的风险


    与平时工作的辛苦和难度相比,随时可能面临的职业暴露让这份工作的危险更加难以捉摸,突发情况是最大的变数。赵剑泉是建水监狱医院第7个发生职业暴露的医生。2016年,在一次仪器故障时,血溅到她脸上,当时赵剑泉脸上有痤疮,存在创面。血溅到脸上的时候,她懵了两分钟,然后真切地感到害怕。


    在第一时间进行抗阻断治疗后,她仍忍不住发问,“怎么就偏偏发生在我身上?”后来她才知道,她并不是建水监狱医院唯一发生过职业暴露的医生。发生职业暴露后,大家都选择默默承担,除了心理上不愿让别人知道,也怕引起同事的恐慌。


    范云富在2011年遇到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二次职业暴露。在与艾滋病犯谈话时,罪犯突然站起身企图自杀,一头撞在玻璃上,当时罪犯前额流血不止,范云富立即对其进行止血治疗。“当时没觉得什么,处理完之后,觉得眼睛看不清,摘下眼镜一看,镜片内壁有血迹,很可能溅到眼睛里了。”范云富回忆,“因为角膜和HIV病毒的亲和力很高,该艾滋病犯的病毒载量也很高,评估下来职业暴露被传染的可能性比较大。”与第一次发生职业暴露时比,范云富不再恐慌服用抗阻断药物所产生的头晕、恶心副作用,但内心的焦虑丝毫不减。


    上一次的幸运并不代表这一次的平稳落地,对于发生了职业暴露的人来说,等待检验结果的过程就是就像在等待宣判。通常,他们需要连续吃28天的抗阻断,经过3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窗口期,检验结果没事才算“渡”到安全区。


    唐顺保也发生过两次职业暴露,一次是2014年4月11日,在转送艾滋病服刑人员郑某到医院就医途中,郑某艾滋病性脑病发作,不停用双脚踢车门,还有抓人的举动。唐顺保被抓伤了,皮质层破掉了。他不愿多说起职业暴露的经历,“我自己知道情况算轻的”,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唐顺保都是自己转送病人,坐在后面车厢看押着罪犯。“一些小同志跟我一起去城里送病人,我会让他们坐在救护车前排,即使他们自告奋勇坐在后面,也会紧张、害怕。”


    赵剑泉在发生职业暴露时暗下决心,如果幸运没感染,就申请调走。后来检查结果HIV阴性,她又改变了主意。“毕竟是自己的工作,如果都有畏难的情绪,那这个工作谁来做。”


    监狱医生压力大,工作中容易发生职业暴露,但目前关于这方面的赔偿保障机制仍然空白。范云富呼吁成立一个专门的基金,“在特殊场合产生的职业暴露风险,没有保险公司愿意担保。算不算工伤现在也没有相关规定。发生职业暴露只有抗阻断,但并不保证百分之百成功,一旦有了万一,我和我的家庭怎么办?”


    归队的“逃兵”


    也有人想过逃离。王锦红曾经慎重并坚决地想要调岗。“我觉得我做不下去了,明明尽全力了,但病患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走了。”救死扶伤的天职,一次次受到冲击。“普通病患治疗的恢复是可见的,艾滋病人治疗起来要艰难很多,很多病犯没有缓解的迹象,你就会不断否定自己。”王锦红直到现在,还不能平静地说起这种无能为力的委屈。


    在一次紧急抢救中,一名艾滋病犯心脏骤停,王锦红按照临床经验操作,恢复病犯心率,把情况基本稳定下来,但没多会儿,病犯突然吐血,经过两小时的抢救后,因血小板过低失血过多,最终去世。“猝不及防地,我心里面过不去,他突然去世,也找不到病因,内心冲击很大。”


    心里过不去那道坎,王锦红申请调离一线。“调岗的时候满心欢喜,但又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。”“唐院长总是冲在最前面,当时曹林(化名)创面那么大,都是唐院长给换药。平时碰到外伤的情况,男医生就也会冲到前面,这些都直接跟血液打交道。”王锦红说,“医生、护士彼此之间,就是对方的眼睛。”她最后又回到了一线,用她的话说,“人心都是肉长的”,无法忽视工作的感召。与王锦红的经历相似,许多医生慢慢克服恐艾情绪,渐渐适应职业所带给自己的一切。完成这种转变,建水监狱医院经历了11年。


    “2008年刚开始集中管理的时候比较难,当时只有2个医生4个护士,很多工作无法铺开。”唐顺保告诉记者。这时候,唐顺保就从自己带头,让自己的爱人到第八监区工作。“你自己要带头,领导、领导,自己不领不导,别人怎么会做,遇到特殊的情况还要带头。”和他一起搭班子的范云富,夫妻二人也都在建水监狱工作。


    开始集中管理艾滋病犯后,慢慢就有外部的病犯往第八监区送,两三年不到监区就爆满,规范化管理成了新挑战。建水监狱医院建立了以初筛、确认、告知为主的告知程序;完善了以检查、分类、临床治疗、实验室随访、医学观察、转介为主的医疗程序;并进行针对性教育的监管程序。“我们还是要比别人早走一步,对于药物的配比也采用符合标准的鸡尾酒疗法。”唐顺保说,“现在,90%的病犯能纳入治疗,90%病犯的CD4细胞稳定在一个范围,有些病犯的病毒载量都已经检查不出来了,很多病犯都能达到社会上的指标要求。”


    50%的人才流失率


    “但跟外边医院相比,还是发展得太慢了。”唐顺保这次生病住院,从建水到昆明,让他对监狱医院管理有了更多的想法。“我在昆明做手术的医院,硕士生都没机会进去,而县医院找人的层面就是本科,研究生不愿意来,到我们这里,只有职业卫生学院的层次。就是这样一个现状,我们这边还没有规范化培训。”唐顺保转着杯子,坦然地说出现实差距。


    他也着急,这几年,人才的问题是他一直担心的。“招不到人,队伍在萎缩,我每年都建议,招公务员的时候留编制给医院的医生、护士等。”人才的流失也加剧了唐顺保的焦虑。“我们2004年开始招人,流失率大概在50%。”唐顺保告诉记者。他也能理解这种局面,“知道自己媳妇、老公在管理艾滋病犯,对方会很难接受。曾经有个小伙子要进监狱医院,小女友直接说你去吧去吧,我第二天就去找别人。”


    招聘还得继续。去年建水监狱医院招考,一个都没招到,今年新的一批有3个人来报到,但还需要通过体能测试。坚持招人虽然有用,但培养就得多花心力。“我会在会议、查房的时候,把我知道的医学知识、理念往下传。”唐顺保说,“要不断找人,也要不断把人培养好,还要把老人培养好。”唐顺保一直是乐观的,在他眼里建水监狱医院能有今天这个局面已经不错了。“今年这3个,就算以后走了2个,那还是会留下1个。”他强调,“有些医院走了人就没再招了,但我不管,一直招,一直培养。”


    监狱医院人才的短缺不是建水一家的问题,由于许多医务人员是警察,属于公务员身份,因此在职称待遇、职称评定、卫生防疫津贴补贴等方面不能和社会上的医务人员同等待遇。在监狱长期从事医疗工作,也面临条件较差、接触临床病例少,培训机会少等问题。司法部监狱管理局相关领导表示,要协调人社部门,对监狱医务人员实行定向单独招录,拓宽入口。继续走社会化的路子,将监狱医务人员的培训、继续教育工作纳入到地方卫生部门的培训规划和计划中。


    采访过了半小时,唐顺保喝了口枸杞红枣水,略显疲态。“娃娃的意思做不动就不做了。”被问及今后的打算,唐顺保回答,“但我觉得只要身体恢复过来还要继续做下去,年轻时候条件那么艰苦都没离开,到了这个年纪不可能再走了。”他对这份职业没有太多高大上的话,只是淡淡地说,我们80年代毕业的这些人,对职业的稳定很看重,不想去奔波,也不知道要奔波什么。“你不吃这碗饭还是有人吃这碗饭,我就喜欢吃这碗饭。”唐顺保笑着说。(来源:新京报 记者 王俊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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